那日,他带着一大队人马铺陈着好大的排场,想要结交嵇康,他终于进了门,且是浩浩荡荡地进了门,但还没有来得及充分享受这次成功骄人的喜悦,更大的挫败感已席卷而来,且是在簇拥巴结他的一众名流阔少们亲眼见证之下。
耀武扬威的人欢马嘶并没有吸引到正自挥舞铁锤的嵇康,他旁边的地上坐着向秀,一下一下,专注地拉着风箱,二人的动作配合默契,如行云流水,间或旁若无人地相视一笑。
俊美如修的面容与炉火映红的胸膛,构成了一副健硕且魅惑的图景,仿佛不像个真人,钟会只记得那火苗似是蹿到了自己的脸上,灼热难当,每一刻,都觉得嵇康的脸就要转向自己了,然后始终没有,叮叮当当的锻铁声,在这门庭若市的时分,竟能传出回音一般的寂寥而空灵。
少姝也跟着没心没肺地笑起来。
各适其适,真的可以那样吗?眼前似乎看到了那个在嵇康门前游移不定,忐忑不安的少年,是什么让他受到既感到卑怯难言又急迫地寻求认可?如今他再回想时,当日的窘困与后来的煎熬等待——是否会云淡风清的已成过往?
“少姝姐姐,择洗成这样行不行?”
清风拂来,钟会眼中不再驻留遍地浓荫的美景,面色转而阴鸷,额角覆上了一层细密的汗珠,关于“那人”的种种,如同梦魇一般缠绕着他,总在毫无防备的时刻狠狠地攫住他的心,无法驱散,无法忘怀。
其实他心里也明白,恰是担心自己失态露于人前——那名叫少姝的小姑娘,举手投足像个孩子,但目光却有不同,似有一股直抵人心深处的魔力——于是借个由头,独自一人躲来这里,舔舐伤口。
站在高处,俯瞰水沟,视线开阔了不少,可以看到郭家院落的全貌,泉边两个少女的身形缩成了模糊跃动的娇俏丽影,虽然不知她们在聊些什么,大体也是欢快的情形,两个身上集中了家族宠爱的小姑娘,不想“思无邪”怕也办不到呢,她们身边,不时还有三两散农慢步而过,两下里热情地招呼着。
(“思无邪”:出自《论语·为政》,意思是指思想纯正。子曰:“诗三百,一言以蔽之,曰‘思无邪’。”)
少姝逗她:“那咱们姐妹位列哪一种?也是没办法的吗?”
“那还用问么?当然妥妥地是第一种啦,哈哈哈……”
“饭好还得一会儿,不如让他四下里走走吧。”
钟会离了她们,兀自向水沟上方的杂林踱步而去。